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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李平易
李平易
李平易,安徽黄山市人。年1月毕业于徽州师专中文系,年1月又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师大合办的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年少时曾因文革失学多年。年春天初中毕业后在歙县溪头公社插队。年12月参加高考,年4月入徽州师专中文系学习,毕业后为旌德县蔡家桥中学教员。年9月考入《徽州报》社,后为徽州地委(黄山市委)宣传部干事,年9月调黄山市文联先后为创作干部、副秘书长、秘书长。年6月调《黄山日报》,现为《黄山日报》记者兼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市作协主席。年开始发表作品。年参加省作协,年12月为省作协理事,年4月参加全国青创会并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短篇小说《巨砚》获第二届《上海文学》奖,译为英文刊载于《中国文学》杂志,被收入多种权威选本,并被改编为电影《砚床》发行到欧美和日本等国。其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多发表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十月》等有影响的杂志。《人民日报》《文汇报》《文艺报》和《当代作家评论》等报刊曾对其作品发表过评论文章。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巨砚》,中篇小说集《留梦的银尘》,散文集《故乡与异乡》,共发表作品约万字。中篇小说《老龟煮不烂》获第二届天鹅杯安徽省文学奖,小说集《留梦的银尘》获首届安徽省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奖。
李平易作品欣赏短篇小说
巨砚古董师终于又来了。当然是为巨砚而来的。她谛听着那个已经熟悉了的足音:声音由远而近。穿过长长的巷弄,踩上那块爱晃动的石板,由脆脆的一鼓作气转成拖拖沓沓的迟疑,紧接着又坚定不移地走了进来。每次都是这样。端午节快到了,古董师的足音挟带着强烈的阳光和热风。从清正堂破败的前厅到最后一进屋,足有五十米,走到里面,古董师身上那股阳光的气息也被两旁幽暗的墙壁吸收殆尽了。但就是剩下的那一点点,离她两丈远坐着,她还是能闻到。她觉得眼前亮闪起来。事实上,她能清晰地辨别越过一个又一个门槛,转弯抹角闪进屋里的外面的气息。梨花雨,麦黄风,她自信能闻得出成色。自从瘫在床上,能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少。房里很幽暗,狭长的窗棂上糊着的旧报纸,早已发黄,又停了厚厚的灰尘。灰厚处坠开了一些裂缝,要到近午十一点光景。阳光移到窗子上,才能透过裂缝,斜伸到床上,与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对接。她嫌这光刺眼,转过身睡,只让无数的尘灰在那几束窄窄的光带中跳舞。有时她想,瞎了或许倒清闲些,睡得安心些,盼着眼中的白内障快快长大。但听到古董师的足音,就没了那份心思,两眼放出光来。古董师很聪明,而且,泻水置平地,南北东西流,无论哪条道上,他那份灵性都能跑老远。自从他七拉八扯揣来一个证,这一带看得见的古董都叫他鼓捣得差不多了,现在他正朝人家有意深藏的东西进攻。他自信而执著,总有一天,古董师要变成古董王,至少在这一带出个名。那巨大的砚石是他成功的拦路石。他记不清是第几次来了,但他相信能搬走它,变成他事业成功的铺路石。
他每次都乘她的侄媳妇不在家的时候来。虽然那侄媳妇出名的贤慧、孝顺,如亲生女,他却知道老妇人存有戒心。侄媳妇不在家的日子天气总要出奇的好,非但侄媳妇,大房子里其他健壮的大人小孩也到田野里去了。
“砚床,卖了吧。这回我再让你一个价,得了钱你可以到上海看医生。”
她坐在一只很小的红木方凳上,蹭到房门边,主要靠手的力量。如同徽州所有有教养的妇道,尽管瘫成这样,她总不愿失去待客的礼数。“茶就请你自己斟了。”一绺枯干的白发,很长,从左耳轮搭拉下来,本应该是盘在后脑的。
“不要一来就说砚呀石的,我的古董够你收的。说点别的。”她竟有点讨好地笑笑。五十五岁睡歪的脸,勉强装出的笑容自然很难看。
说点别的,别的你不懂。我早不是偷偷摸摸的了,我怀里有证,还是文物商店的博物馆下了聘书的特约收购员,支一份干薪。你这大砚台由外贸公司转手,送往出口展销会,开价不会低于一万,更大的是名声。要给博物馆看中,弄到省城。我娓娓道出来龙去脉,会更加热闹。要说外面事,我都迷糊,你瘫了三年,只以为我是痴人说梦。
“哦,外面,麦快割了,好年成,茶叶价钱大,山里人发财。这村里前街又多了两家小店。世上事是越发说不清,钱越来越干净了。路上碰上一蒲耘田莓,漆乌生甜,你尝尝味道。”讨她好地递过去,心不在焉地说,只望着堂下的砚床思忖:总会搬走你的。
砚床就睡在那里,两块琴石架着。四尺长,两尺五寸宽,八寸厚。一底一盖,衔得紧密。外行佬看着只是块青石,不过做得精致些。内行如果初次见面,也不会经意,因为天井上又添了瓦,太幽暗,看不清楚。她来到吴家时,砚床就这样放着,从不曾掀开盖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样子。从丈夫绝意进取,淡泊于一名美术教师后,婆婆就叫人把它盖上了。六月天,丈夫喜欢睡在砚床上,不够长,就脚下搁只竹椅。从前,大房子里人人都想在大热天来砚上坐坐。吴家其他几房败得早,三代前长衫就换成了短褂,婆婆曾说正是种田佬的猪粪味儿冲掉了灵气。当初,丈夫硬要她坐卧,夜深无人时,还硬要两人局促地同睡在上面“赖凉”。当然要抱得紧紧,手动一动都得打招呼,不然两人会一起滚下地。开始她坐上去顿觉凉气直冲脑顶,毛孔收缩,光润皮肤凭空起了皱,关节也冻住了,冰得人忘了世上还有三伏。她禁不住想,或许这砚里真装着千年不化的冰块,丈夫自然笑说没有。但她坐上三回,就当作极可爱一张凉床了,天一热就粘乎上。她使吴家绝了后,现在又得偏瘫。人们都说是这屋子阴气太重,砚床阴气太重。
砚床就睡在那里。古董师不来,她回忆起往事,总是模模糊糊的。古董师一来,张口说砚,往事就一件件明晰了。他来意不善,是要买走它,还想贱买,连同她的往事,这她很清楚。心里装着块沉甸甸的石头,总还有所牵挂。卖掉它,古董师自然不会再来,她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认识几具医生,知道这病是难治好的。
“这块石头,你要它干什么?门口青石凳有的是,五百块钱够你看病了。”
“我这病是不用操心了。”她又笑笑。这回笑得好看,坐了一刻,睡歪的脸端正过来,只在嘴角留下一点小小的倾斜。“古时那块和氏璧也认作顽石的呀。”停停,又添一句:“是青石就不值五百块。”
“还不是面上有些发亮的天雷子,这倒少有。”当地人总说天雷子是闪电遗落的,其实那是嵌在石上的硫化铁。
“那就不止五百块。”
“再加个‘一’,怎么样?”贼样地说,低低地,老鼠样的动作。他是发了誓要把砚石弄到手的。
她无动于衷。
“不要糊弄我了。我一时死不了,有时间再议。要卖总是卖给你,不骗你的。”给他一线希望,引他下次来,来了自然就会谈起这砚,谈起过去。
这次对方却被激怒了,“我不来了!你付草鞋钱,我还懒得走呢。”他大声嚷嚷,茶一口喝得精光。“我等你侄媳妇回来,跟她讲,让她作主。哼,两百块,她乐得送我。”竟有这样恶毒的念头,对一个病妇。
“什么,你不来了。”老妇人有点惊慌,刚露出些微红丝的脸变成灰色。“不要骗我,这几年你白跑了?侄媳妇,带了中饭下田的。她不要我的东西,一根线都不要。”
古董师自知失言,暗怪自己缺乏耐性。“你甭见怪哦,我们是老关系。总会谈成的,下次有空再来,过两天去省城出差,一时没得空了。”
“那边桌角有个笔筒。你看看,五块钱值吧,坐半天,空手回家,我也不过意。”
古董师拿出五块钱递到她手上,要在别处成交这买卖,他会说自己运气好。这里目的不同,他是冲砚床来的。她知道笔筒决不至于五块钱,公公当年也收过古董,家里每样小摆设都有来历,丈夫曾不经意地告诉她,日子越长远,古董越值钱。古董师走了,揣着笔筒,不甘心地走了。足音由近而远,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大厅门口。她可以到外面晒太阳,让人背或抬都可以,侄媳妇说过多次,但她不愿意。瘫倒前,谁不说她是大房里齐齐楚楚头一个。出去总得洗脸、梳头、换衣服,多麻烦。日子一长,也心安理得,好象就不应该到外面去,也没旁人再咕叨。
又不知有几多日不曾有人提起砚床的事了,侄媳妇不会提,偶尔串门的妯娌姑嫂不会提。大家铁定认为她的瘫是几十年来贪凉,砚石上睡得太多,罪在石头。在她面前讲砚床就是讥笑她的瘫。说人不说痛处,病人面前一定要遵守古训。好点啦?好点了。吃过啦?吃过了。来看望她的人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就说几句最经济最简单的寒暄话。但是,她就是要和人谈谈这砚石:“哎,我真想好起来,再到那上面坐坐。”人家就瞪大了吃惊的眼睛,思量她瘫了太久,神经有点那个,避而不答,匆匆逃走了。
丈夫说过砚床的来历:这块石头叫龙尾石,产于婺源龙尾山,埋在阴坡湍急泉流之下,当今文房四宝中的端砚,实在没有歙砚的历史长。从前,挂清正堂的大匾,五尺见方的字,要特制的毛笔写,这样的毛笔要用特制的砚台蘸墨。用的就是这块砚。请来的书家临场双手发抖,不敢开笔。一个看热闹的乞丐自告奋勇用烂棉花团蘸墨划拉出来。如今那大匾早卸下做了吴大家的猪栏门,匾上“清正堂”三个字还是方方正正,毫不褪色。后来,砚床归他一房所有,一直供在明堂下,也许应该供到条桌上,可是它太大太重了,没法可想。她大热天躺在砚面上,人家是看见的。砚石和吴家绝后有关的闲话不是没有风影。有些事情真不应该在砚床上做,做丈夫的当年花样真多。她不愿相信是这回事,总觉得是丈夫身体不行,再就是太痴太傻。看起来风流小生一个,脏腹空空。只怪他三十几岁就撒手走了,那时正在调药给他服。就为了一张画,有这巨砚的人还不会画?也怪他画得太好了,人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黄宾虹的,他偏又说是黄宾虹的,开玩笑般地作伪。人走霉运,就谈不上“风雅”,哪有不丢人现眼的,丢人现眼,也不该夜半恍惚,走路走到新安江的深潭里。她想到丈夫的死,就觉得他骨头到底不硬,绝后不能全怪她,心里堵得慌。幸亏她很少想到。照说倒是应该恨这砚台的,可是恨也恨不起劲,说到底,忘不了它。
侄媳妇咚咚进来了,带了午饭也还可以回来吃的,只要她愿意。“婶娘,有人来看过你?怎么出来了。”她看见了桌上一只放得没规矩的茶杯。
“没,没有,我想透口气。”在晚辈前撒谎总有些心慌。
“有收古董的来虽理睬。”她不知道刚才真有这样的人来过。也不知道吴家上两代也是古董师,连买带蒙过许多好东西。丈夫信中说,近来一些外人涌进文物之海的徽州寻宝,叫她提防些。
于是老妇人又一天一天打发这难耐的时光,没有人和她谈起砚床,她孤零零地睡在幽暗的房里,砚床孤零零地睡在幽暗的明堂下。巷弄里“格登、格登”的脚步声自然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却不是她渴想的声音。左邻右舍能避则避,不是不想来,来了不好说话。她总是叫人到砚上坐一坐,不是神经有毛病,就是久病把心弄歹毒了。人家虽然有子有孙了,老了瘫在床上照样凄惨。
砚床睡在那里不说话,她睡在那里也不想说话,扳着手指头算古董师走了多少天,扳着扳着,弄糊涂了。她却又宽慰地想:古董师总会来的,这砚床还在这里。
古董师到底给她盼来了。外面跑一趟,他见了世面,也增长了信心。外面人不就是那个样子,自己定能把这方圆几十里的古物悉数收尽。领导赏识他,给他三倍的奖金。在广州,还有个香港同胞靠近他想搭讪。他可是有些瞧不起赞赏他收购小物品的领导们,这是些什么玩意儿,哼,真家伙你们见过吗?他就想起了砚床。我把这东西弄上来,让你们呆傻一阵。泡在办公室里算个什么“文物工作者”。
又是绝好天气。已是秋天,秋阳明丽,秋风飒爽,秋水苍苍,秋菊芬芳。就应该挑这种天气上清正堂,这种日子勤快的媳妇绝对不会留在家里的。
“好久不来,我当你出事了。”有几分嗔怪。收古董的最容易饱私囊,谁不知道。老妇人更加知道。
“哪里,我说出差的。逛了趟广州,东西贵死人,裤裆都差点抵在那里。”
“广州比苏州远几多?”她又提到苏州了。能把姑苏女子拐到徽州的山里佬都是挺迷人的。十五岁那年,她拿着娘留下的几件首饰去一家当铺,这当铺是徽州人开的,在门口碰上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在阳光底下作画,她痴痴地看他描完最后一根水草。那几根水草带子似地,把她牵到了徽州。她抛弃了那个靠典当首饰过日子的家,也割舍了屋后半亩地大的花园,园里几株抵得香雪海的梅。
得把她话题引开,缠上她的话头,连茶也不叫斟了,好个读书识理的妇道。“啧啧,你知道广州稀饭多少钱一碗,五角。白天鹅宾馆,一家大饭店,四十七层楼,睡一晚一百多块钱,比天都峰还高。”天都峰她也没去过,虽然走出后门看得见隐约的峰巅。“街上人呀,比上海南京路多,苏州观前街就更没得比了罗。人身材都小小的,眼窝抠进去。有的后生家长得不古怪,穿扮稀奇。”她闻着他他身上散逸出秋阳的气息,也闻到掺杂其中的腐草衰叶的气味,鼻翼亢奋地抽翕。“你就知道广州,别的地方没去吗?苏州没去?”她这辈子没想过广州,也不想去。
“想去没去成。”其实他是从那里返家的,刚才漏出个观前街。
她失望了。沉默了一会。“城里现在怎么样?”
“城里,老样子。摆摊子的更多,剃头店越少了。”他并没有真去统计过,只是看到街上行人头发更长了。他对县城不以为然,这这大房子差不多,看多了就不知道讨厌。
“砚台的事想明白了吧,上次开价不变,算点利息,怎么样?”无须隐晦,就是为这而来的,别的只为她解闷儿。
“你就只记得把它剜去。”停停又说,“卖也不是不可以。”她的态度有了惊人的转变,古董师两眼闪出绿光,赶紧捕捉住:
“我总算听到这句话了。”
“价钱上不能诳我病婆子。”
“这个我们就好商量了。”目标已经向自己靠拢。他记不得自己来了多少次了,终能为这句话欣喜若狂。
“先说好,你别弄几百洋来糊弄我,没有这个数你开口也是零。”干枯的手指做出一个很精巧的动作,这动作只有大户人家当过家的女子才能做出,是这般灵巧,有趣,还带点调侃的味儿。古董师看懂了,她要的是壹千元。
“你这开价也太高了,我可是诚心诚意。”他压住烦心,尺量和颜悦色地讲。“我也是诚心诚意呀。”她说得很有滋味。
“……,我……”
“你……”
讨来还去,她到底又想起一件往事:丈夫要她睡在砚床上作画。那一天公婆走亲戚去了,丈夫把门关得紧紧,叫她脱下衣服,贴着砚床,不管砚石冰凉冰凉,说是画一幅油画,题为“砚之神”。作好后,丈夫笑着说能卖壹千元,可他还舍不得。他藏起来。去世后,画也下落不明了。
“你还说,夸赞个没完,这不是地道的砚石,是黟县青的变种罢了,乌光溜溜。”黟县青是一种黑色大理石,是皖南山区盖房铺路的好石料。古董师只好来硬的,他再也不能被这个偏瘫的老妇人治住。
“你知道老吴家三代前吃什么饭的,就算是黟县青,几百年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呀。”睡歪的脸略显讥讽的微笑让人想吐。
“好了,来了这么多趟,我不想再来,这是壹千元钱,十札。收起来。隔日我叫人来抬。”这是他真心话。
她幽幽地看他一眼,发现真有一不做二不休的神色。她双手巍巍伸出,却把钱推过去:“这么多钱显眼,你先收起来。买走这砚,应该把这砚的来历人事弄清楚,日后别人问起,也有个讲头,那才叫值钱,我说给你听。”
“有什么好戏文,念吧。”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不喜听二遍戏,你可是对我说过多回了。”
“我倒要考考你,知道苏东坡写歙砚的一首诗么?”她不想对牛弹琴。
“萋萋兮雾谷石,宛宛兮黑白月……”干这一行,这点文字功夫还是有的,“苏东坡可不止写了一首。”
“好了,别背了,我说。”她发觉难不倒对方,“这砚本是献给朝廷的贡品。石工刚刚采下,没送进郡城凿制,那南宋小皇帝就跳海身亡了。这砚石自然没着落。当时石工情急生智,干脆埋在了自家屋后。”
“我知道,后来你们吴家贩盐发了财,成了读书人家。”他指指那副“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惟有读书”的对联,“没想到先祖是石匠。顾念先人,请人粗粗剥成这样一副砚床,镇住读书人家基业。”
“你知道的我不说。渐江和尚在这儿蘸过墨,你知道不?”她灵感突发,无人传授说出一句来历。
哟,这可不能是诳言。这东西送进博物馆和渐江大师的画挨在一处,那价值会怎么论?“我哪能知道这么多,你再说说,说细些。”
“今天说累了,吃不消。隔日再来吧,砚石奇事多着呢。待我说完,你拿去好了,价钱已经说定,绝不卖给别人的。”她确实疲乏,蹭着凳子直喘气。
就是说完了,三天五天就编一个好好的。
古董师蓦地收起一札札票子,脸上青筋绽将出来。“你在糊弄我,好吧,我说到做到,让你卖一万块吧,我不会再来了。”
“要卖就卖给你,绝不会卖给别人。”
“寻我开心,要我和你说话解闷儿。我事多着,后天就要去上海。你好好躺着吧,有人陪你说话的。”
“格登、格登”,走了,古董师跨出了门槛,脚步很重。他还想创造出一个奇迹,这最后一招,对手或许会屈服。这个女人是只病老狐狸,永远在那里想她的歪心思。他没时间和她缠了,或许是同行发现了同样的秘密,也知晓了他的鬼鬼祟祟,暗中操纵着。老妇人竟没有声嘶力竭地要留住他。他被甩弄了,彻底被甩弄了。古董师从二十来岁挑着货郎担偷偷摸摸地干开始,还从来没真正喜爱过一件经手的古董,无论真假。只有这巨砚例外,他是真心喜欢上了。他依赖这些东西维持生活,撑着发财的希望。他却讨厌它们,看不起它们,让他爱上的只有这方砚床。也许是来的次数太多,从主人缄口不语到愿意商谈,一次次,慢慢产生了感情。同样,对这砚床的女主人他则有十倍于爱的憎恶,那肮脏而可怖的妇人。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为什么不能成全别人,她可以成全的不是一个人呀。幸亏他是暗中行事,没向谁夸下海口。
他只顾自己愤愤,不知后面的老妇人是怎样一种心情,怎样一种神色。
有黄山做屏风,徽州盆地冬天常常也是风和日丽,早上薄薄一层白霜,叫阳光一抹就没了踪影。十月小阳春,有时还延续到十一月。古董师忙忙碌碌几个月,还是忘不了那块巨砚。今日稍稍空闲,不觉就走过来,走上这条已经走厌的路。他就想看看那家伙,连钱也没带。
走上路,他才知道,自己实际上一直在后悔,那天真不该负气而走。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去了,也许只要再坚持一次,水滴石穿,大功即告成。
他不承认自己是失败了。
门是关的,他喊了一声,没人应答,轻轻一推,竟自开了。从阳光里一下子走进幽暗的屋里,两眼昏花,什么也看不清。他眨眨两眼,又揉揉,猛然发现眼前是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简直置身于真空中。他习惯性地朝放砚床的地方望,砚床没有了。头晃晃,才看清堂前光景依旧,垫底的两块石条犹自存在,只少了柱子上那副对联。没有动静。他咳了两声,房里无人应答。走上前推推,里屋门关得紧紧。“她死了吗?”一个恐怖的念头涌上脑际,抬眼搜索四壁,倒没有一点举丧过的痕迹。他又小偷似地走近石条,弯下腰仔细看看,一道擦痕似很新鲜,大约刚搬动不久,但说不准。
迟了,晚了,完了。她那不治之症总会死的,前一阵又来了西伯利亚寒流,她死了。砚床带来了她的病,也只有她喜欢它,别人都看作是晦气物,自然也要处理掉。难道还要让她侄媳妇像她一样受阴寒之气而不事生育么?
“你找谁?”一个健壮的年轻女子挺着肚子从门外走进来,看见这男子在屋里张皇,疑虑顿生。早听说自己不在家时,有个男人常来,想必是他罗。婶母是不是留下风流债,她不愿去想,也从没听说过。她看不惯小偷样的人。
“她呢?”古董师忘了介绍自己。
“谁?”
“她呀,吴三家的瘫女人。”
“你是谁?来干什么?”
“我,我是文物商店的收购员。”他要尽量说得冠冕一些。
“她好了。”好了,苦熬到头了,也算长寿了。把她生命再拉长,让她多受一些苦,于人于已,都无益处。
“那好,那好,该松一口气了。”
年轻女子不满地瞪他一眼。他好不自在,仿佛立时成了一个矮子。
“那块石头呢?”他指指堂下,鼓足勇气也得问。
年轻女子琢磨着他的脸,很生气的样子,并不回答。
老妇人连死也不放过这块砚石。坟墓在哪里,他要把它挖出来,背走砚石,这种宝物怎能让其睡在地下。他跑了那么多次,这次只是想看看,却连看也扑空了,永远扑空了。
“埋到坟墓里去了?”他小心而不情愿地问。
“我不知道。”女子轻轻回答,像脱枚戒指。
“我看是不会埋的,那东西…….”
她突然打断古董师的话,尖声地问:“你以前常来这里?”
他不能不点头承认。
“好,我正找你要石头呢。婶娘去世前两天,石头就没了,她睡着没听见响动。别人要这石头干什么?只有你,哼,买不到就偷,还好意思再来。”
“我,我没有,我好久没来了,是我偷的,我宁愿去坐班房.…….”他急得结结巴巴的。
“你来为什么总避着我呢?”女子似乎相信了他的话。
他无法回答。眼前漆黑,头脑里一片空白。嘴唇下意识地蠕动:“不可能,不可能。”
“你,请走吧;我有事。”年轻女子要赶他。
得到房里去看看,也许……他清醒过来,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揽起挂了几十年的白竹布门帘,用足力气推开门。他立即闻到一股发干的霉味,几束窄窄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的裂缝,斜落到房里的大床上,无数的灰尘在光带中跳舞。看不见别的,他索性推开窗子,原来,房间里除了那张要拆下来才能搬出去的大床,竟是什么也没有了。
古董师再想问问清楚,健壮的女子却一把将他搡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他再也推不开门。他不能相信年轻女子的话,这巨砚怎么能落到别处。当然,他还要深入了解它,要把它掀开看看。应该问问她的邻居。从前有多少次,他都是避开这些人来的,现在要找个人问问,偏偏一个人都碰不上。愣了会神,他忽然恍然大悟,人们都到外面晒太阳去了。大房子这么幽深昏暗,像盛了满满一屋子墨汁。他步伐快了起来,“格登、格登”,节奏迅速、明快。
欣赏这声音的人已经不在。他拿不准外面有没有人认识他。
.8二稿
原刊出《上海文学》年12期。获第二届“《上海文学》文学奖”,年由《中国文学》英文版秋季号译载。其后数十年内曾被收入多个权威小说选本,如《当代中国小说珍本》(,李敬泽选编),《如愿》—《上海文学》创刊50年纪念文集(6年)等等。年改编为电影《砚床》,并在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为好莱坞收购,为第一部被好莱坞收购的国产电影,被其推向世界影坛。
短篇小说
红坟阳光灿烂。老天爷喜欢和活人过不去,同死鬼们倒是配合得挺默契的,清明前两天就放晴了,风暖暖地吹着。放风筝的好日子,上坟“做清明”的好天气。这之前整整一个月不是阴就是雨,一旦花草树木勉勉强强才长出了该长出的形状,一旦太阳照上两天,树叶就很光鲜,花朵愈见灿烂了。
女孩早让奶奶做好了上坟的准备,两挂鞭炮,一刀纸,一上纸挂。现在她和叔叔一道上了路。她像一切没得到正常的母爱却获得过多的宠爱的孩子一样,性格上有那么点缺陷,但不仿碍她学习用功,成绩优秀,不影响她活泼强壮,喜欢唱歌跳舞,四处乱跑。
春风醉人,远处高岗上有几个男孩子在放风筝,一只瘦骨伶仃的白蜻蜓,算是风筝中的稀罕物了。不是认真玩风筝的地方,大人少那份真正的闲心思。偶尔帮孩子糊糊剪剪贴贴,增加点热闹。要在平时,女孩看到天空中那个大东西,一定会双腿弹跳着雀跃的。每年到了这几天,她就变得常常神情沉闷。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三五成群,都是伙着去做清明的。难得有个别独行者,神情疲惫,那就是天涯游子,突然触动思亲的神经,赶回家扫墓。却又常常因为变化太大找不到墓址而四顾茫然。不过双脚亲了家乡的土地,也就是尽了一份孝心了。每年清明时节,都能在野地里撞上个把这样的人,他们问起的事,常令人八竿子打不着。四周山上不时有鞭炮声传来,不像过年时都集中在村子里放,震得无数耳朵也发出共鸣。空气中除了花香,自然又弥漫开不知是香是臭的爆竹的味道。
靠近大路,有几个人在做秧田。死人吃的东西容易做,活人粮食不易得,贴本也得种粮。
“哟,这个囡哪里去呀?十岁出头了吧,比她母标致。”有人撑着铁锨,想逗女孩。她像没听见,回头望望叔叔,停步等着。
“还记得你母呀!”谁都没忘记五年前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件。
“这个小叔心也慈,还陪侄女挂纸,那年公安局要迟到一步,屋也烧掉了。一家财产,万元户呀,都打烂了。”
那个后生,女孩的叔叔,仿佛也没听见,只管和女孩默默往前走。这条路被拖拉机糟蹋得不像话,一道道车辙像隧道似地,泥巴还没晒硬,走时得小心。
他们爬上一条蜿蜒在平缓的斜坡上的路。往南面山坡上看了看,那边人好多,成堆成簇的,人势汹汹,鞭炮也响得紧。一座座坟前,升起袅袅青烟,吃的穿的用的都烧在里面了。有元宝,也有电冰箱、洗衣机,阴间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每座坟前白白的纸幡飘拂着,像观音娘娘的拂尘,风吹得扬起来,倒又像插着好多面小白旗,排着方阵。
路北这面山坡却很冷清,这叔侄俩是仅有的两个人。他们一走上来,极热闹的对面就有好多双眼睛紧盯过来,带着异样的神气。这边是非正常死亡者下葬的场所,零星分布着几座坟。但这些坟倒是颇有气派的,有的全用水泥覆面,不是对面的坟能比的。山上一簇一簇映山红,有红有紫,密密丛丛,长得奇形怪状却很粗壮的松树稀疏分布着,仅仅一路之隔,却很有些蛮荒的味道。也许这座山做不得地道坟山,就是因为太肥了。
“我们歇会儿再烧,把四边杂草拔掉。”一年没来,坟顶是平的,浇盖了水泥,并不需要怎样修整。
“叔叔,你看,你看!”女孩似乎忘了今天这个日子,忘了是在坟前,兴奋地大叫起来。墓碑的右前方长着一簇映山红,这簇花与众不同,不止一种颜色,有红有紫,还有两朵黄灿灿的。
后生想起来了,去年和侄女一起来做清明时,侄女爬上山到花丛中折了一大捧颜色不一的映山红,插了一半在墓前,想不到其中一些竟然活了下来。他依稀记得扫墓过后又是一连串的阴雨天气。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朝整面山坡逡巡了一番,嘴巴也张开了:映山红开得真旺呀,红的紫的,都像是把天上的彩霞熬制浓缩以后,有意抛洒到这座山上。这座山有自己的热闹。
女孩又叫起来了:“叔叔,那边也有一簇。”果然左边也有一簇颜色不一的花,后生一阵迟疑,马上就明白了。“别去动它。”他好意告诉女孩。接着他们又发现对面山坡的大人小孩看西洋景似地对着这边看,低头一瞧,这边山脚下又有两个人往上爬。他们知道那会是什么人,无须理睬。
正式做清明了,一切都由女孩自己来。她把纸幡插好,小竹篮里拿出黄纸,划火柴点燃,熟练地把燃着的纸抖开。她诡秘地瞧后生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硬纸,一张小奖状,参加语文竞赛获得的,也和到黄纸里烧了。后生看在眼里,没有做声。
山下两人走到了,女的,一老一少。老妇人一身冬天衣着,黑黑一团。少妇瘦瘦的,眯着眼,显然受不了强烈的阳光。
“小...”老人战战兢兢地张开嘴,想喊出来。女孩把头转开。过去她也曾坐在老人怀里,但她的印象已彻底模糊了。老人颤巍巍点燃黄纸,少妇伸出手拨弄那簇映山红。
女孩冷冷看那两人做着事,随手把两挂鞭炮系到一根树枝上,点着引线。“劈--啪--”她走到后生身旁,也坐在草上,瞪着鞭炮到响声结束。他们不做声,对面山上人声鼎沸。
女孩突然站起来,附着后生耳朵嘀咕几声,往更高处花丛跑去。老人呆呆地望着,她动动嘴唇,还是想说话。也许她在想,不是我的错。
死得不体面没有不闹丧的,闹了后没有不结仇的,至少这一带是这样。时间能掩盖暴行,抹平伤痕,泯灭思念,可有的东西却越积越深。
天上看得见好几个风筝,路上人声喧哗,鞭炮四处炸响,花开得热烈,到处充满了生气。老人和少妇干完事,坐在另一边歇息。到处都是热烘烘的,阳光蒸腾出的热气直躁人的身体,老人周身也回暖了,汗从堆满皱纹的脸颊淌下,脸也光润些了;少妇则双颊潮红。她们像是在欣赏这墓。墓顶平平,可以摊一箩稻子,四周水泥护得牢实,墓碑是真正的大青石。当年闹到最后,公安局逼着坐下来商谈,花多少钱造墓,造个什么样的墓也是激烈交涉的重要题目之一。娘家人总要出头,要不,死掉的人就是该死的了。
山又变得安详了。除了这座坟,别处零落的坟上没有人来,喝药水的,抹脖子的,吊颈子的,走掉一个,活着的不知几多人要遭殃、破财、丢脸、结仇。大约那些主人家不愿用鞭炮惊醒沉睡着的心有不甘的魂灵,让它们安安静静地睡吧,本地人也有这个规矩。
只有映山红像要表露什么,三步一簇,五步一堆,开得热闹。
四处的闹声不断涌向这里。汽车吆喝声不断,顽皮的男孩子呼唤着风筝,几个屁股帘儿掀呀掀的,这是另一拨小孩了。对面山上还是青烟袅袅,鞭炮不断,也不晓得这些年死了多少人。上上下下一拨拨人群谈笑风生。今年年景不好,油菜差不多没得收成,麦子全长疯了,稻秧烂了不少,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并不忧愁,日子反正能过得下去。录音机放出的哀乐声也传了过来,粗心的人又以为八宝山开追悼会了呢。对面山上有穿扮入时的一对男女毕恭毕敬地站在西北角一个坟包前,是那里在放录音,众人都觉得新奇,一时都停止自己的活动,这声音大家都听熟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这音乐的是另一种陌生的东西了,像是轻松一点的,却同样把人的心攫得紧。
后生知道,这是《安魂曲》,莫扎特的。家里出事时,他在外地读书,对那件事的印象不像家里的人,不提起,不接触,除了女孩,任何与那件事有关联的事物都忌讳着。他还记着嫂子的音容笑貌。
热气在坟前激起一阵旋风,两簇映山红旋得直摇晃,灰烬被旋了起来,旋到很高的地方以至看不见。当地都叫这种风为“鬼风”,后生想起小时候玩的把戏:手放在裤上磨着,嘴里念念有词,“磨刀杀鬼风,磨刀杀鬼风”,现在他知道不是鬼风了,但是还有人怕它。两根纸幡一齐被旋向中间,好象是两条洁白的手臂要互相紧握;又像是两条银蛇,头顶着头互相噬咬,晃呀晃的,连两边的竹竿都受到振动了,那股向心力似乎能把它们都拨出来。
后生看着,老人看着,少妇看着。都看得目瞪口呆。旋见停了,灰烬被扬得干干净净。两条纸带仍然缠着,横架在那里。
女孩子爬上高处。她知道那里有一块斜斜的石头,人可以睡上去,她要像去年一样,要在这里睡一会儿。她闭上眼,四周热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女孩静静地躺在地上,两行清泪徐徐从眼缝里沁出,成熟地往下淌着。
现在连老头子也喜欢唱各种各样有“妈妈”的歌,她也唱着,唱到“妈妈”就停了。
妈妈不知哪里去了,一连两天,家里人默不做声,大家的饭都吃得很少。黑夜里外面一片火把,许多人撞开大门冲进来,她认识其中的一个两个三个,但是她不敢喊出声。一个声地要找爸爸,要他垫棺材背。爸爸这几天也不在,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是爷爷奶奶叫他跑的吗?她不知道。家里人都被揪到外面臭骂:心狠手辣,虐待死媳妇,比地主老财还凶恶。开始摔东西,电视机咚地一声散在地上,桌子四脚朝天,抽屉里纸张书本雪片般飞舞,大衣橱镜子“咣”地一声变成碎片;一股臭味,有人把粪泼进来了,一个瘦瘦的长个子哑着喉咙喊抵命抵命抵命。女孩看得呆了。爷爷被人拖到水泥地上用脚踢得打滚,女孩“哇”地一声哭出来:妈呀--,呜呜--,发狂的人群倒愣住了。外面又亮起了火把,又有人赶来,整个屋子团团围住。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爷爷说终究是要闹的,赶快和亲友们说说吧,也好有个防备。想不到半夜里来,公安局管不到半夜的事。屋外的火把是来解救的,两边要打起来。响起摩托车,是公安局。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无法无天蔑视法律,你们要想坐牢就干吧就杀人放火吧。猪栏已点着,再要迟一步屋子就没了,棉絮都被戳得稀烂,爷爷的头磕了一个大洞,奶奶头发被抓去一把。她看到妈妈平静地睡在一张木板床上,神态安详,她哭着叫着跳到了妈妈身边,她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
她被带到山上磕了三个响头,她每年都到山上来,山上花开得很灿烂。
高岗上空纸扎的白蜻蜓挣扎着从主人手里飞走了,一片惋惜的呼叫,光脚板在追赶,呱哒呱哒,骨子里渗透着兴奋。
后生眼睛盯着纸幡,老人少妇也盯着,他们都希望再起一阵旋风吹它们,彼此清爽没有干系。早就没有关系了,小小的地方早晚碰着,无非是装着没看见,或者就把眼睛瞪得老大。仇恨将维持下去,还将传下去。谁伸出手谁就会被误解,谁也没有求和和妥协的意思,人难道就这样死了?家难道就这样毁了?
旋风真是幽灵,偏偏再不肯出现。天上几缕白云走得倒挺快,玩风筝的孩子依然叫得响亮。
阳光越来越强烈,山坡上一片火红,仿佛存心要把花色素烤出来似的,人长久地坐着难免也受不住了。不知什么时候鞭炮声渐渐稀少以至没有了,远一点没有坟的山也有几个人在动着,那是做好了清明顺便去采蕨的人。这种天气蕨长得极快,一天能冒一两尺。
两根纸幡仍然死死地缠着。三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不想说话,就连两个同来的人也难堪地忍受着沉闷。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女孩抱着一大捧映山红下来了。后生好像已经把她忘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想到喊一声。女孩满脸油汗,头发粘湿在头皮上,增添了几分顽皮。她在坟顶蹲下,拣起一根花枝,把上面的花瓣摘下,丢到水泥顶上,开始摘得很慢,心不在焉地随意撒着,接着就快得像在家里帮助摘豆荚似的。三个大人睁大了眼睛,不知女孩为什么这么做,这要撒多少花瓣,而阳光半天就会把它们烤干了。
女孩摘得快极了,像学过采茶似地,一抓一撒,一抓一撒,水泥顶上疏疏落落都铺上了,而她那捧映山红也已摘完。对面山上的人也看见了女孩的奇特行动,隐约传来说话声。女孩好像不知道这些,她弹弹染色的双手,又蹦蹦跳跳地来到墓前,她看见两根缠在一起的纸幡,满脸惊讶,不懂是怎么回事。她想问一声,但叔叔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头歪歪地站着,过了一会,她伸出染色的双手,小心地去分着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纸带子,动作很慢,不愿折了哪一根纸带。
纸幡解开了。分别清清爽爽地挂着,彼此毫不相干。远处看过来,这红的坟一定像一堆彩霞。他们分别往山下走去。
1987.4
原刊于《上海文学》年11期,后又刊于《安徽文学》年第8期。收入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巨砚》。被作为年8月举办的“中英文文学翻译培训班”的翻译教材,由著名文学翻译家杜博妮教授指导学员翻译。
散文
港口的夜晚
港口指的是宁国市的港口镇。港口的夜晚很宁静,和喧闹的宁国城比较,这宁静就更加明显了。
港口早就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港口了,就连小船的踪影也消失了很多年。港口离屯溪也不算近,屯溪到绩溪是50多公里,绩溪到宁国则有近百公里,宁国到港口还有18公里。可是在屯溪却觉得那并不是一个太遥远的地方。很多年前港口属于徽州地区管辖时,那是一个很吸引人,特别是年轻的知青的地方,在缺乏工业的徽州地区,港口煤矿像一盏并不遥远的明灯,吸引着人们。任何一个吃商品粮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就好比知道祁门有瓷厂,屯溪有机床厂一样。宁国在和南边的徽州并在一块几十年后,终于在二十年前分了出去。这么多年来,不断从那边传来各种消息,有令人兴奋的,也有令人沮丧的。现在宁国成了县级市好几年了,据说有些神话般的故事被证明是泡沫与水分。宁国仍然只是从前的宁国的继续。我到了宁国,见到了分别多年的老朋友们,他们都很不错,珍惜着友谊。很快地也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可是我总觉得被朋友们围着,难以找到自己真实的感觉,于是我决定自己单独去一趟港口,那个相当出名的地方。于是和朋友告别,上了普通的中巴车。半个小时后我就到了港口了。
在一家现在被一对夫妇承包的宾馆,我一个人住着一个三人间,有卫生间,可是不可能有热水,因为连我一起,这个晚上这家有相当可观床位的宾馆也就两个客人。这里是不可能有什么客人云集的时候的。这是一个正在走向衰败的小镇,它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而且过去的时间并不长久,要等到下一个繁华的轮回,还不知要多少时间呢。
我当然并非仅仅只是为了港口这个地名而来的。我来港口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三十多年前,这里来过一个北京下放的干部叫高行健,在这里的中学当教师。不久他的妻子也来了,夫妻俩在一个学校,后来妻子调进了城里学校。丈夫在这里教了几年书后,重新回到了北京。再后来他的妻子也调走了。可是他们同这里的关系并没有一下子断绝,一直到个高行健成了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同时夫妻俩闹着离婚的事情后,妻子还来过这里请求老朋友劝劝那个男的。用20年前流行的话来说:那个男的彻底“蜕化变质”了,根本不听老朋友劝阻,这才中断了同这里的联系。后来这个颇有名气的男人在作家队伍里消失了,只是偶尔被别人提起。就在不久前,突然有消息传来,他得到了中国作家一直没有得到过的诺贝尔文学奖。文学圈内沸沸扬扬,很多人认为这个奖给的不公正,但是也有不同的意见。而普通识字的中国人却暂时连那部书都没有看过。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人知道。我在第一时间几小时后偶然知道了这件事,过了几天又知道了高先生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随便问问就问出至少有一打的他的曾经的学生,于是我产生了一个过去的文学青年的好奇,我要去那个近在眼前的地方看看,也许可以做点什么。当我看到高获奖的代表作《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后,这个想法就更强烈了。抱着这个目的我来了,这个挂单和尚曾经寄住过的地方。这个将来可能会因为那个男人而变得稍微有名的地方。学校还在原址,只是增加了几幢楼房,过去可只是平房。原先的教员早已星散,现在这里年纪最大的教师也是后来从外地调来的,他们知道那个男人获奖的消息。至于学生们,他们大约是不可能知道的。学校就在车站的边上,直直的一段水泥路,不会超过二百米。那个男人的第一部剧作就是叫做《车站》,(虽然它并不是第一部得以公演的剧作。)人都说那是一部试验作品,先锋作品。等车人的故事,一等就等了十年二十年。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有它生活中的渊源,车站从前就在这里,为了进城到妻子那里去,那个男人等车肯定等过无数回,也无数回没有等到车,因为这只是一个招呼站,要想乘车只能指望过路的车子恩赐。天气晴好,站在这里等车时,可以看到南面的高山,那山叫通灵峰,峰顶有一座寺庙,寺庙中有一口常年不涸的井。这一切在《一个人的圣经》和高行健早期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极真切的描绘。许多成为经典的作品无论怎么先锋,怎么现代,其实都有作者生活经历渗透在里面。比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有大江健三郎的许多作品。《车站》也成为准经典了,如今一部通用的大学当代文学课本就一直选着它。我就在那个车站边上的小吃店里吃点什么,同时望着学校。时间过去三十年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一代人老了,又一代人长大了,就连这小吃店的主人一家三口也是才从别处搬来没有几年。如今“港口港口,上车就走”,10分钟就有一趟车。从前的等车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了。我庆幸这位置没有变,本来这也是可能发生变化的,在这个什么都发生变化的时代。我向上了年纪的人问起那个老师的事情时,人们都还记得,因为他是从大地方来的,和一般的教员不同,大方和气,衣服或者极讲究,或者又极随便。人们告诉我那个教员的聪明,他的活跃,他的才华,他的风流,他神秘的背景。但对于这个教员如今的状况则没有人知道,彼此的景况是多么地不一样呀。这个男人并没有真的忘记这个地方。他在那部有着许多瑕疵的优秀作品《一个人的圣经》里反复地写过这里的乌桕树,冷漠的笔端仍然没有能藏得了灵魂深处的情感。学校里的操场上还真的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早该砍掉的乌桕树,这树正对着一扇已被封闭起来的门。我抚着这棵树基已开始朽烂的树龄并不太长的还残存着几片红叶的乌桕树。心里不由想到:谁说文学是不可触摸的呢。从《子夜吴歌》到《一个人的圣经》,这乌桕树还真是一个亘古常新的文学意象呢。那屋子早已不住人,很快就要拆毁了。他在外国某个地方写的文章里,提到正是在这里使他重新萌发了文学创作的冲动。虽然他有掩饰,或者有意忽略了在这里的一些行为。人是不可能完全被改变的,特别是在成人以后。这个人在港口和在北京时有一致的地方,想他即使在巴黎,也还会有和在中国,在北京、在港口一致的地方。有人告诉我当时他是《徽州报》的忠实读者。说他政治课上得极生动,他甚至还算得上是学校的负责人之一。就是这么个地方,在那个寻求避难的年月里,除了那位高行健,也还聚集着另外几位奇人。对于这片古老的土地而言,是一种常情。皖南这片山水,在20世纪几乎没有出过一个了不起的原创意义上的大作家,这片文学的沃土一直在抛荒闲置。而今一个远来的挂单和尚沾上她一点灵气,靠着些机缘,成就了一番事业。
这里距皖南山区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屯溪相当远了,可是人们还是说老徽州的好话,因为那里有文化。更因为二十年的分离根本无法分开复杂的人事关系。那边有很多人在这边当官,从事文教卫方面的工作,这边也有很多人在那边安家立业了。这里曾经是徽州的边缘地带,可是对于文化的向心力使得空间似乎缩短了。这个晚上由于旅馆房间的霉味我没有能真正睡着,睡不着时我只能胡想着一些事情,我知道想这些事情对于宁静的港口毫无意义。就是对于我个人也未必有意义。
我在港口住过一晚,在1年1月,算得上是三九寒冬,可是那天的天气却好得恰似晚秋季节。白天阳光温暖,夜里星斗满天。
发表于年11期《诗歌月刊》,之前曾发表于海外北岛主编的《今天》杂志1年第1期。
散文
故乡与异乡
两年前初夏时节,新体散文作家庞培来此作文学旅游,正是大雨滂沱,新安江水陡涨的日子。一个凉风劲吹的傍晚,徐君和我在老大桥头的大排档和他相聚--庞培是位不拿工资的自由作家,他漫长的文学旅游一路常靠朋友、朋友的朋友帮助。面对就要漫过桥墩的滔滔洪水,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说着说着,庞培突然问我:你是什么时候从上海到这里来插队的?当时我一怔,脱口而出:我生下来就插队了。
很多外地来此偶然相逢的人都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乍听到时总有些尴尬,有点自卑,又有点自尊。也许我的文字于地方文化确实是有那么一种忽隐忽现的疏离感,是有意为之么?绝对不是的。不过,我看青山多妩媚,却从来也不曾想青山看我也如此,虽然在青春年少时,读到艾青写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眼睛会控制不住地湿润起来。一个正常人同他的故乡当然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血脉关系。可是我必须承认,自己灵魂深处确实有一种同这块土地格格不入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东西,使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已基本无法改变的我。
又有一回,一个朋友对我说,既然在这里生活,怎么不弄个什么东西当当,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他说的“东西”大约可以解释为小地方的“名流”,就是有时候去某种档次的台面上坐坐,开开座谈会、茶话会吧。我很实在地对他说:我对这里的一切毫无兴趣。这是一句实话。不过同样是实话的是,我对那些个“东西”并非一点没有想过,比如在年迈的亲人似乎不经意地提起这类事,并拿一些朋友作类比时,我就觉得对不起老人;何况任何人都有虚荣心发作的时候。然而,我最终总还是无动于衷,我认为这是自己采取的最为正确的生存状态。
那点格格不入是自己灵魂深处的缺陷,还是故乡青山绿水掩盖下的丑陋呢?我难以梳理清楚,也不想去梳理。大千世界,缺陷和丑陋都是不可避免的吧。每一颗具有个性的灵魂都有一个漫长的受难的过程,在一些较为可信的人物传记里,在漫长的文学画廊里,我已经接触了不知有几多,加上自己这微不足道的一个,是什么也算不上的;而既然《丑陋的中国人》可以成为畅销书,说自己的故乡也有着丑陋也是一种不争的事实吧。
在刚刚步入文学的沼泽地时,我对所谓的地方风俗小说是看不起眼的,什么山药蛋派,荷花淀派,还有沈从文描写湘西的那一大堆良莠不齐的作品。尽管人们吹得天花乱坠,尽管我知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所谓真理,大量的所谓风俗小说像是裹着一层又一层衣服的空心人,岂但是没有心,就连文学的血肉也是没有的。易使我受到感动的是鲁迅那样直指人心的作品,甚至就像卡夫卡那样时空模糊的文字也使我觉得异常亲切。人都是生活在同一座地球上的,人心如果不是有意拒绝,总是大抵相通的。男人和女人,南人和北人,中国人和外国人,东方人和西方人,在七情六欲,食色诸性方面,很难说有本质的区别。要不然,诸如信仰,宗教,主义等形而上的事物就不会时而从东方流往西方,时而从西方吹到东方了。
因此,从主观上来说,我从来就觉得自己是故乡的一位客人。因此在此或在彼处生活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并不会生产本质上的变化。也许这竟是我至今一直生活在这个小盆地里的最深层的原因?大概在十年前吧,还对文学虔诚着,也还狂妄着,和一位朋友谈起自己将来的生活之路时,这位颇知我的朋友说:“你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都会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听到这话,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他这是说到我的要害了。
十年后,这位朋友已完成人生的几次飞跃,现在正处在巅峰状态,我们又见面了,说起我,他的太太在边上说:“徽州造就了你,也是徽州毁了你。”我知道这话的意思:你这个家伙,当年朋友们都看好你的,怎么就这样萎靡不振,无所成就呢。也许主观上是一回事,实际情形又是另一回事,从血缘上来看,我只是半个徽州人,并以自己只是半个而自豪,但实际上可能却是一个地道的徽州人。虽然我经常地不知道周围发生的大事--其实只是琐屑之事、小事;这二十年唯一没有脱订的杂志是《世界文学》;虽然我时时想着要逃离这魅惑人的地方,但一直却端坐不动。虽然我写的有关故乡的文字是冷峻的甚至是嘲讽的,可是偏偏人家说我笔下流淌着徽州风土人情,假如今后我有“帽”可戴的话,大概也只能戴上一顶“乡土作家”的帽子,而这却是我当初最为不屑的。人生的悖论是多么有趣,又是多么残酷。
发表于2年《安徽商报》,收入4年10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故乡与异乡》
创作谈:
门里门外说文学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人类独特的情感浓烈的基本精神活动之一,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个精神内核不可或缺之一部份,是喜怒哀乐借助于语言文字之宣泄,文学相伴人类于始终。这是教科书上的常识,离开了教科书,人们往往就将其忘了,现阶段尤其如此。现今的文学是什么?是被遮蔽的闲情,是小康主妇般满足的新写实,是房中术被重新挖掘后的一览有余,是将张恨水转换成经典的修饰,是消失了《红高粱》的激情却不能摆脱它任性的胡编乱造的续篇,是带功报告的汇集,是《百年孤独》魔幻后的糊涂,是稀释的纯情,是轰动效应失落后弃妇般的哀怨,是人群中寻觅缝隙般的钻营,是鸡零狗碎的零售,是政策的诠释,庙堂颂辞的语库,是牢骚的营地,江湖风波的遮栏。我们在说文学、埋怨文学、缅怀文学、担心文学、推开文学,文学却在边上嘲笑我们,带着星星般悲悯的眼光。文学在书架上酣睡,在文盲的民谣里伸腰,在无聊的文字里捉迷藏,在尚难预测的将来向我们招手。我们必须谋生,我们唯恐掉队,我们自弃自虐,我们媚态可掬,憨态可爱,明里是忠于生活,暗地却只认了强权(秩序?权威?大腕?)
其实文学既善于在黑夜唱歌,也善于在刺刀尖上跳舞,在钱堆里打滚撒娇,酒池肉林更不在话下。不是每个时代都有巨著,但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没有文学以及属于她的经典,即使最精彩的作品只出现在某个人的某个梦里,那个梦也文学了。尽可把文学说成是个矮子,它却有斫不去的标高。
至于自己和文学的关系,仍然是一只脚踏进圈内的边缘人、槛外人,另一只脚悬在不知其何的虚无中,不是踩在地上,就是地上也不踏实,瞻前顾后,兔子般的怯弱。精神之父死去,导师何其多也,我能说出的只是“五四”一代大师的语言,“鲁”毒深矣,“胡”说又常诱我。此刻我分明看到,峻急的鲁迅,宽厚的胡适,在某个地方一左一右小酌对饮,下界的聒噪扰得他们心烦。鲁迅拍案疾言:老调子怎么还没有唱完?胡适说:调子常唱常新,故国一片繁华,至于……。我说不准宽厚的胡适发出怎样的叹息。
(发表于年《新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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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力皖军今日上线—
《实力皖军—今日在线》第三十一章推出
王宏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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